何成瑤只穿着內褲坐在攝像機前,身上扎滿了針灸用的長針,這讓她看起來有點像人形豪豬。這則行為藝術作品題為《99針》,現在已經拍成一部錄像片和一張照片。
在另一個作品,題為《開放長城》的照片中,何成瑤赤裸着上身走在中國的長城上。她的女性身份顯而易見,給中國俗語「不到長城非好漢」附加了一種不同的解讀。
這到底是在展示裸體,還是另有深意?
藝術批評家佟玉潔撰寫過一本中國激進女性藝術的書,她說,「這是身體政治。」何成瑤的作品通過行為藝術、視頻和攝影來探索裸體、精神疾病和記憶,佟玉潔評價道,她的作品對於一個在亞洲藝術中極少受到審視的話題極有價值,那就是母女關係。
何成瑤的家在北京市郊的草場地,是一座空間寬敞的圓拱屋。她在家中接受採訪時說,「人們通常會對我的作品給出社會或政治的解讀,所有那些事都是總體的語境。」但她說,她的作品大部分都有強烈的個人色彩。她的母親在懷她時並沒有結婚,因為打破社會規範而受到了懲罰,而且為了「治好」她,人們還對她採取了強制針灸。
她說,「我是在用我的身體,來承受她的痛苦,表達愧疚。我所做的事主要是關於情感,關於家庭關係。我覺得這是生活的中心。」
她說她的這些引起爭議的作品在中國也曾展出過,儘管次數不多。不過在國外受到了更多歡迎。她參加了德國不來梅的保拉·莫德松-貝克爾博物館(Paula Modersohn-Becker Museum)舉辦的一場展覽,展覽將於2月2日結束,題為「她。她自己。赤裸。」(Sie. Selbst. Nackt.)展覽中展示的由女性藝術家創作的裸體自畫像中還包括瑪麗娜·阿布拉莫維奇(Marina Abramovic)、露易絲·布爾茹瓦(Louise Bourgeois)、塞西爾·沃爾頓(Cecile Walton)、瑪利亞·拉斯尼克(Maria Lassnig)和阿梅麗塔·舍爾-吉爾(Amrita Sher-Gil)的作品。
現在49歲的何成瑤一開始並非藝術家。她出生在中國西南部的四川省,在小學裡教過三年數學後才去就讀藝術學院。之後她去教藝術課,再後來作為單親媽媽(她有一個兒子,如今已經20多歲了),她無法兼顧嚴格的日程和養育孩子的需要,於是放棄了那個工作,轉而在家靠畫畫賺錢。
何成瑤和母親的故事開始於上世紀60年代,當時撼動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即將開始。她年輕的父母當時在現屬重慶市的榮昌縣一家陶瓷廠工作。母親懷上她時他們還沒有結婚。她說,「廠子告訴他們,『要麼墮胎,要麼開除』。」他們選擇留下她,於是就被解僱了。
何成瑤說,「生下我時我媽媽才19歲。」那是在1964年,還是全面計劃經濟的時代,而這起違背常規的事件,給他們造成了經濟和社會的災難。接着她的父母很快又生下來兩個孩子。
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,何成瑤的父親失蹤了。何成瑤說,他因為加入了「錯誤」的政治派系而遭到關押。
「我的母親不知道他的下落,她沒有工作、沒有錢、沒有丈夫,自己帶三個孩子,」何成瑤說,她的母親漸漸發瘋就是由此開始的,她會大庭廣眾下脫光衣服,讓孩子們很難堪。
何成瑤說,「有兩次,我在街上假裝她不是我的母親。後來有一次,她被人抓住送到了另一個鎮子。」何成瑤接着邊哭邊說,「她走丟了。」
為了試着治好她,有人卸下了一扇門,把她綁在了上面。江湖庸醫用針灸給她扎針,她痛苦地叫喊。何成瑤說,「我當時5歲。我在旁邊看着,什麼忙都幫不上。」
在中國,公開場合裸體通常被認為是可恥的,而藝術批評人士和其他藝術家也曾對何成瑤的裸露大加抨擊。她說,「他們說我是想吸引注意力。」她表示自己的行為還有更深層次的目的。她之所以在長城上脫去上衣,是因為「人們認為女人不應該有那樣的舉動」,說到這裡她莞爾一笑。
(她重現母親的體驗和痛苦) |
在英國蘭開斯特大學(Lancaster
University)教授艾利遜·斯通(Alison Stone)看來,意義不僅限於此。斯通曾有著作探討女性、母親和藝術,她在電子郵件中寫道,「彷彿是她成為了自己的母親,有意地在自己體內,重現她母親的體驗和痛苦。」
「何成瑤的藝術作品幾乎全都與她的母親相關,」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馬琳說。「母親的影子在何成瑤的作品中隨處可見。」馬琳評價《99針》說:「那個作品是在嘗試體驗母親的痛苦,也是在向如此惡劣地對待她母親的社會進行控訴。」
母親患病後,何成瑤和她的弟弟、妹妹均由外祖母照顧,母親也和他們住在一起。儘管歷經磨難,但家人們之間的關係很緊密。
有時候媽媽和姥姥會發生劇烈的肢體衝突。「從小到大,我被告知,不要跟人家講家裡有人發瘋的事,尤其是談戀愛的時候,」她說。「這會有損你的名聲,人們會擔心影響到下一代。」她說,時至今日,精神疾病患者在中國都很難得到什麼幫助。
何成瑤說,「我現在想,其他人是不是認為我做這些事是因為我瘋了。這關乎你看待問題的方式。」(「開放長城」是例外,她說這是「偶發」行為。何成瑤舉行表演或展覽之前一般會提前計劃好。)在另一次名為《廣播體操》的行為藝術表演中,她用紅白相間的膠帶把自己的身體捆綁起來,表演中國人都熟悉的集體健身操。廣播體操曾經是學校要求學生必須做的,現在已經逐漸過時,但在一些公立學校和工作單位仍能看到它。她說,這個作品表現的是身體和精神受到的束縛。有時膠帶會鬆開或斷掉,但她說,「其意義在於人被捆綁了起來」。
現在,她正專注於記憶和時間,有時在冥想作品中用針戳穿卡片,這些作品反映了她對佛教日益濃厚的興趣。
她說,「我覺得,我的作品是為我的外婆和母親所完成的,而不是為我自己,我覺得她們在通過我的身體講話,我必須為她們發言。因為她們自己沒有這個機會。」
狄雨霏是香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,母親是德裔瑞典人,父親英裔愛爾蘭人,英文全名Didi Kirsten Tatlow,是一位年資15年以上的獨立記者,經常投稿給《國際先驅論壇報》和《紐約時報》。目前是《紐約時報》專欄作家,駐北京記者。她自我介紹是:住北京的《紐約時報》記者!出生地:香港。國籍:國際!